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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劉楨詩風“壯”與“未遒”解析的文學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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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劉楨的詩風,歷朝歷代評價很多。劉勰《文心雕龍·體性》:“公幹氣褊,故言壯而情駭”;鍾嶸《詩品》:“其源出於古詩,仗氣愛奇,動多振絕,真骨凌霜,高風跨俗,但氣過其文,雕潤恨少”;陳祚明《采菽堂詩話》則認為他“筆氣雋逸”,作為鄴下文人領導者,曹丕更是兩次對建安七子等人做過細緻評價。綜觀這些評論,基本皆以“壯”和“氣”為主,然而細讀曹丕的《典論·論文》和《又與吳質書》,人們卻發現兩處似乎前後矛盾,《典論·論文》中說“劉楨壯而不密”,首先肯定了劉楨詩文雄壯的氣勢,而《又與吳質書》中又稱“公幹有逸氣,但未遒耳”,說他文章灑脫奔放,只是還不夠有力罷了(後人普遍的解釋),如此一來,這一“壯”便與“未遒”形成了衝突。對於其中實際情況,本文認為有兩種原因,一是兩處詞語語境和側重點不同,另一當是對詞語的釋義理解不同,下面試淺釋之。

關於劉楨詩風“壯”與“未遒”解析的文學論文

一、“逸氣”下的“壯”與“未遒”

(一)劉楨詩風之“壯”

壯:本義表示大而有力,強盛的意思。許慎《說文解字》:“壯,大也,又彊也,盛也”。《廣雅》:“壯,健也”。《易·卦名》:“震上乾下,大壯。”

劉楨詩風之“壯”是史上所公認的,從這一點來說,曹丕所見十分深刻。卓犖不群、褊激好奇的性格氣質以及飽滿激昂的壯志豪情使得劉楨的詩處處壯氣卓絕,“曹劉坐嘯虎生風,四海無人角兩雄”正是對其詩氣壯山河的絕佳讚美,這種“壯”具體表現在劉詩的各個方面,包括語言、情感、氣質等等。

首先是語壯,即語言的氣勢壯麗,遣字用詞挺拔堅韌、嚴峻有力,音節、音調亦清勁健壯。許學夷《詩源辨體》:“公幹詩,聲韻常勁”,如其著名的《贈從弟三首》“風聲一何盛,松枝一何勁!冰霜正慘悽,終歲常端正”,選取堅韌形象,聲韻上押韻且為入聲韻,鏗鏘有力,閉目讀之亦有堅韌挺拔的感覺,表明堅定意志而又更顯張揚堅決;又如“靈鳥宿水裔,仁獸遊飛樑。華館寄流波,豁達來風涼”(《公宴詩》),語言平仄分明、韻律擲地有聲,使得所寫質樸形象特立出眾、神似而氣勢獨絕。陸時雍《古鏡詩》:“清勁”即對此詩此句之讚美;其《射鳶》詩“流血灑牆屋,飛毛從風旋。庶士同聲贊,君射一何妍”,四個動詞“灑”、“旋”、“贊”、“射”,嚴峻健碩,加之韻律的抑揚頓挫,形象而有力地刻畫出鳶被射中的樣子和眾人對射者的讚歎,讀之聲勢如在耳畔。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流血’二句生動,‘庶士’二句健,是建安調”對其詞語的壯厲甚為肯定。可以看出,劉勰“捶字堅而難移,結響凝而不滯”,這一從練字上體現出詩句風骨氣勢的觀點早在劉楨這裡便已得到了很好的闡發。

同時是情壯,即感情激昂振奮、壯烈有感染力。最具代表性的《贈從弟三首》,三首分別用蘋藻、松樹、鳳凰這超凡脫俗之物比喻堅貞高潔的品格,突出高邁不俗的志趣,既是對從弟的期許與讚美,又是詩人用來表明志氣的自我寫照,情感激昂且層次不斷上升,頗有“真骨凌霜,高風跨俗”(鍾嶸《詩品》)的氣概。他的《贈五官中郎將四首》則是一種豪情與悲壯的結合,四首分別思憶昔日歡宴、直敘與丕交情、病中悲秋思親、感慨曹丕壯思與勤奮,全詩思緒激烈、情深意長,言有盡而意無窮,當年志在天下的豪壯與現下感慨世事的悲壯盡顯無遺。吳淇《六朝選詩定論》:“至於連篇累章之多,而己不能追,見所懷之深也。諸子中,唯公幹最鯁直。”其情感之充沛可見一斑。作為建安詩人的代表,劉楨深受儒家治國平天下及出身官宦世家的影響,又有著漢室血緣的背景,其建功立業的壯志自不在話下,詩中必然充滿熱血和激情,即使平常事物中也寄託著自己的崇高志向,因而無論是豪壯還是雄壯亦或是悲壯,皆展現出建安風骨的梗概多氣、志深筆長。

還有氣壯,即詩篇氣勢壯闊、格調超凡。劉勰《文心雕龍》:“公幹氣褊,故言壯而情駭”。同樣是《贈從弟三首》,其二中,詩人形象刻畫聳立高山之巔的松樹,儘管天寒風盛,冰霜慘悽,卻“終歲常端正”、“松枝一何勁”,無論是作品還是詩人本人的氣勢都體現地淋漓盡致;其三中,作者極寫鳳凰之“奮翅凌紫氛”、“羞與黃雀群”,用這種高傲的神鳥襯托超俗的氣質,字裡行間盡現不苟流俗的心性與志潔氣高的情懷。其《贈徐幹》後六句“仰視白日光,皦皦高且懸。兼燭八紘內,物類無頗偏。我獨抱深感,不得與比焉”,雖言詞委婉卻也難掩對現實憤激不平的感情,太陽、八極這樣的'事物足以彰顯作者獨特的氣質,從而使得詩歌基調雖壓抑卻不輸氣勢。劉熙載說“公幹氣盛”,確實如此;胡應麟《詩藪》也有:“公幹、太沖、越石、明遠,以氣者盛也”。同時劉楨自己對詩文的氣勢也有所論述,劉勰《文心雕龍·定勢篇》:“劉楨雲‘文之體指,實有強弱,使其辭已盡而勢有餘,天下一人耳,不可得也’,公幹所談,頗亦兼氣”。這裡引劉楨的一段話亦是強調文章的氣勢,雖外在的文辭已盡,但其內在的氣勢猶存。劉楨認為這是詩文的極致,而其自己氣壯之風亦是如此體現的。

根據楊雄“心畫心聲”的理論觀點,劉楨既然壯志凌雲、卓犖不羈,那麼其詩文自然也少不了氣壯意盛的真情流露,包括敢於平視甄氏的傲氣傲骨。曹丕在《典論·論文》中對於“壯而不密”之“壯”的評價也是在對劉楨人品、性格和作品各方面深切瞭解的基礎上來下結論的,這裡的“壯”既包含其詩風壯大、壯闊之意,也涵括氣勢雄壯、氣質壯偉之意,是一個很中肯的評價,與其他重要評論也頗為相合,這一點上曹丕論議著實精當。

(二)“逸氣”下的“未遒”

首先談“逸氣”,這也是人們普遍認同的一個對劉楨的評價,陳祚明《采菽堂詩話》:“筆氣雋逸”,劉勰《文心雕龍·才略》:“情高以會採”,在《文心雕龍·風骨篇》中更是直言“論劉楨,則雲有逸氣”,是贊同曹丕的看法。從曹丕開始,“氣”一般既指作家的精神氣質和包括氣質才性在內的創作風格,又指貫注於作品中由作家創作個性所體現的精神氣勢。本來就心高氣正、卓爾不群的劉楨在詩中也善於選用高潔脫俗的物象來表達其高蹈峻潔的情懷,同時能做到語言無論自然質樸還是瑰麗華美,都聲韻勁健,律直暢達,從而使得詩篇充溢著著一股超凡脫俗的“逸氣”。如其《贈從弟三首》,蘋藻、松樹、鳳凰,可以說是從下到上、逐層遞進,其高風跨俗之氣一脈相承,皆洋溢著一種不與世同流合汙的氣息,給人以高標獨立的感覺;其《公宴詩》,全詩重在寫景,各種花鳥樹木、樓閣流水,從白天至“玄夜”,儼然自得其樂於宴遊中,而並無通常公宴詩之歌功頌德,與他人截然不同,且全篇景緻清新,讀之順暢,正是那高潔的人格造就了尋常公宴詩的清逸不凡。王夫之《古詩評選》中“《公讌》諸詩,如無公幹,則當日群引,酒肉氣深,文章韻短矣。”這種超俗灑脫之氣在劉勰《文心雕龍·風骨》中可體現為對“風”的闡釋:“情之含風,猶形之包氣”“意氣駿爽,則文風清焉”“思不環周,索莫乏氣,則無風之驗也”。而據其“故辭之待骨,如體之樹骸;情之含風,猶形之包氣。結言端直,則文骨成焉;意氣駿爽,則文風清焉”及整篇文章來看,“風”更側重“氣”這一方面,同時“骨”則強調了“力”的一面,即強勁有力之意。那麼這飄逸之風與強勁之力一輕一重、一駿爽一端直,顯然不可兼得,因此曹丕說劉楨“有逸氣,但未遒耳”——清逸灑脫,但不夠強勁有力也是比較貼切的。如此一來,我們能夠看到《又與吳質書》中的“未遒”是相對前半句的“逸氣”而言的,而不是對《典論·論文》中“壯”的否定,因此二者並不矛盾。

(三)“壯”與“未遒”

同時,《與吳質書》書中的“逸氣”和《典論·論文》中的“壯”也並不相同,而是劉楨詩風的兩個方面,前者側重風采情操,如其超凡脫俗的物象“細柳夾道生,方塘含清源”(《贈徐幹》),“昔君錯畦疇,東土有素木”(《雜詩》);如其清駿高蹈的情懷“豈不常勤苦,羞與黃雀群”(《贈從弟三首》其三)“釋此出西城,登高且遊觀。方獷含白水,中有鳧與雁。安得肅肅羽,從爾浮波瀾”(《雜詩》),主要體現超越世俗的心性;而後者側重骨力氣勢,如其壯厲嚴峻的形象“風聲一何盛,松枝一何勁。冰霜正慘悽,終歲常端正”(《贈從弟三首》其二),如其凌雲闊步的志向“於心有不厭,奮翅凌紫氛”(《贈從弟三首》其三),主要表現雄大壯厲的氣勢。這兩方面並駕齊驅,是同一個人詩風的兩個不同側面,各有春秋。因此,把兩處評論分別放回原文來看,《又與吳質書》中“未遒”是相對於它自己的上半句中的“逸氣”而言的,灑脫清逸自然就缺少點強勁有力,否則如風之逸也升不起來。同時,“逸氣”與另一個單獨在《典論·論文》中出現的“壯”也並不相同,所以,綜合起來,一處的“未遒”與另一處的“壯”也並無衝突。所謂因地制宜、具體問題具體分析,這兩篇文章亦是曹丕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不同背景與情緒下寫出來的,目的也不盡相同,兩處分別側重了劉楨詩的一個方面,因此觀點也並不自相矛盾。

二、對“遒”字的釋義

(一)“遒”字的解釋

遒,從辵(chu),從酋(qiú),酋亦聲。“酋”本義為加料加時釀製的醇酒,即“勁酒”,引申為“強力”。“辵”與“酋”聯合起來表示“強力進逼”。本義:強力進逼。引申義:逼近、逼迫。

“遒”字其實有多重含義,並不只是現在所通用的“強勁有力”之意。許慎《說文解字》:“遒,迫也”,是迫近的意思,即其上面的引申義;漢語字典裡也有“聚合”“聚集”的意思,而這層意思在先秦就已經出現並被運用了,《詩經·豳風·破斧》:“周公東征,四國是遒”,毛傳:“遒,嫩而固之也。”《詩經·商頌·長髮》:“敷政優優,百碌是遒”,毛傳:“遒,聚。”也就是說“遒”可以作“固”、作“聚”解。那麼,所謂“未遒耳”即“不聚合”,也就是“鬆散”、“不嚴密”的意思。整句評論便是:劉楨的詩文雖然有超逸的氣勢,但是有(點兒)鬆散、不夠嚴密罷了。這與解釋為他詩文不夠強勁有力是完全不同的。這一點在現有研究中也有闡述,如:“逸氣乃奔放超邁之氣,與‘壯’相通;遒有迫、聚之意,如宋玉《招魂》:‘分曹並進,遒相迫些。’李善注:‘遒,亦迫也。’又《詩經·商頌·長髮》:‘敷政優優,百祿是遒。’其意與‘密’通。故‘有逸氣,但未遒耳’意與‘壯而不密’相近。”這裡作者也注意到了關於“遒”字的釋義,從而消除了我們平時理解的“強勁有力”與“壯”的矛盾。

(二)“未遒”與“不密”

當然,說劉楨詩文不嚴密這一點也是有佐證的,《典論·論文》中“劉楨壯而不密”意思就是劉楨文章氣勢雄壯但文理不夠細密。曹丕的這一點評價也很好理解,因為劉楨詩通常壯氣凌雲,嚴厲峻峭,這種氣勢自然就會使得詩文大開大合、跌宕起伏,從而結構、文理方面就欠缺緊密的聯絡或銜接。如其《雜詩》(職事相慎諉),全詩分兩大部分,前六句低沉煩悶,言軍中雜務及其中的不順,對現實的不滿溢於言表;後六句則轉而描寫了一片清新的景緻,出西域,賞美景,借景抒情,不覺流露出自己的超脫之願,“安得肅肅羽,從爾浮波瀾”,前後兩部分截然相反的心情並非細膩地一點點兒轉變的,而是戛然而轉,兩段內容與感情皆對立分居,如同河的兩岸實連而似斷。又如《贈五官中郎將四首》(其三)“照燈灌閨中,清風悽已寒”,上句是閨中照燈的場景,下句卻突然轉到屋外的清風淒寒了,兩句對比鮮明,在場面轉換上以及給人的感覺上都是完全不同的。王夫之《古詩評選》說此兩句“上下兩景幾乎不續,而自然。一時之中,寓目月感,在天合氣,在地合理,在人合情,不用意而物不親,嗚乎至突。”雖然是稱讚了其詩感覺和感情上的自然,卻也是先表明了上下內容的“不續”,可見其詩之開合與跳躍。鍾嶸《詩品》中“其源出於古詩,仗氣愛奇,動多振絕,真骨凌霜,高風跨俗,但氣過其文,雕潤恨少”也是指出了劉詩的“壯”與“逸氣”,同時認為他缺少“雕潤”,如此缺少雕潤之詞語、句子甚至結構、內容必然會使詩顯得文理不夠緊緻,處理不夠細密。同時過於追求語言的壯厲也未免有時不能導致他詩句的鬆散。潘岳《河嶽英靈集》:“至如曹劉,詩多直致,於少切對。或五言並側,或十字俱平,而逸價終存”,評論中道出了劉詩“不密”的特點,但“逸價終存”這顯然是“公幹有逸氣,但未遒耳”的另一種說法。皎然的《詩式》也說“劉楨辭氣,偏正得其中,不拘對屬,偶或有之。語與興驅,勢逐情起,不由作意,氣格自高”,也是一語同時包含了劉詩的“不密”與“逸氣”。由此可見,《又與吳質書》中的“未遒”與《典論·論文》中的“不密”同是一個意思,曹丕在兩處皆指出劉楨這一弱點正是對其熟悉且評價中肯的表現。此一點則可以進一步證明“遒”字取“聚合”、“聚集”之意的合理性,若此,則與“壯”更無衝突。

三、小結

在文學上史及文學批評中曹丕是首位系統評價建安七子等人的,其所處時代與當時地位都使得自己對於等人相當熟悉,交往密切加之個人的學識與洞察力等因素,他的評價可謂言詞貼切、論議精當。《又與吳質書》內容與《典論·論文》相互呼應,論文同時表現了對七子的懷念與讚賞。兩篇文章皆是曹丕為魏太子時所寫,間隔不長且中間沒有什麼變故,其對同一個人的評價自然也不會前後矛盾。至於“公幹有逸氣,但未遒耳”這句話,後人的理解似乎有所疏忽,從而產生歧義。如本文所述,一方面從詞語所處語境來看,“未遒”相對於“逸氣”而言,也就並不與另一處的“壯”矛盾;從詞語的具體意義來看,“遒”作為“聚集”、“聚合”的意思與“劉楨壯而不密”中的“密”又是一致的”,更加與“壯”沒有衝突,因此曹丕對於劉楨詩風的評價可以說是兩篇文章一脈相承,是恰當而獨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