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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寸金蓮徵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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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時候,有四個奶奶,她們是妯娌,住在一起,天天有戲。

三寸金蓮徵文

我奶奶排行居中,她幼時在孃家倍受寵愛,沒裹腳。其餘三個奶奶則都是三寸金蓮,而活得最久的是四奶奶。

四奶奶家和我家毗鄰而居,她和我奶奶兩個都是寡婦,都老來喪子。她們做伴多年,又相互吵吵一輩子,東風不讓西風。

四奶奶,是個一輩子忠心捍衛女人規矩的三寸金蓮。大年七年級的早上,我媽是絕不敢路過四奶奶家門口的,因為女人晦氣,她要討一年的好彩頭。所以,大年七年級,我媽跟我和弟弟說,起來去給奶奶拜年,拜過,你們倆一定要去四奶奶家拜年。大年七年級,一對童子童女來拜年,四奶奶是最開心了。果然是,四奶奶滿滿塞給我和弟弟糖。

四奶奶在籬笆上晒褲子。是啊,褲子是絕不晒在高高的晾衣繩上。四奶奶在竹籬笆上晒褲子絕不是人家那樣裡外各搭半截,那樣的話,褲腳就高了。褲腳懸在半空裡,壞了規矩,讓她心裡不妥。所以,四奶奶晒褲子,從來是褲腰搭在籬笆頂上,褲子貼著籬笆站在太陽下,褲腳垂垂幾乎到地。

女人不能爬高。她的媳婦我呼之為大媽媽,大媽媽有一回因為幹活,實在繞不過,爬到牆上拿東西,下來被四奶奶一頓罵。女人爬高是反了天,高處是歸男人的,女人上去就是爬到男人頭上,就是晦氣。四奶奶鎮壓大媽媽一輩子。

四奶奶的孫子,即我的堂哥,長到二十來歲,就早早訂了婚,姑娘是四奶奶孃家的房下侄孫女。那時,我剛上中學,開始追星。一回,四奶奶來我家找我,讓我去堂哥房間裡看,她說堂哥變成二流子了,貼了一牆姑娘的相,也不知道是哪村哪家的……要是被他小丫頭(未婚妻)曉得了,就不得了啦!

我就攙著她去看,她顛著小腳走得慢。進房一看,我撲哧笑起來,牆上貼的不是我們村的姑娘,也不是鄰村的姑娘,是書店裡賣的女明星相,一尺見方一張。

女明星們唬壞了四奶奶。我笑著跟她解釋,說家家都貼,人人都貼,是電視裡的人。

大約電視裡的人太遙遠了,四奶奶不說了,心有餘悸,出了房門。

四奶奶特有過窮日子的智慧。多年後,她已仙逝,聽大家偶爾說起,還是兩個字:小氣。

她們家來客人,我記得,四奶奶至少是三五六八個碗碟上桌,二三十年前,這已經是闊氣和排場。但是,每個碟子裡的菜分量少,面薄的人常常是看著一桌子的碗碟不敢下筷子,筷子一戳就戳到了碟子底。

請人來割稻子,四奶奶在家燒飯,搓的肉圓子好小好小,晃晃蕩蕩只幾個,浮在湯麵上。一個從前給她割過稻喝過她的肉圓子湯的姐姐跟我說。

她繼續爆料:好小氣啊,你四爺爺百老(去世),家裡辦喪事,大家燒紅燒肉(我們這裡,喪宴上必要擺出大盤的紅燒肉,讓來弔唁的人吃),你四奶奶趴在棺材邊哭,哭過,跑到廚房裡,趁人不注意,把灶膛裡的火撲滅,故意讓肉燒不爛。肉不爛,大家吃不了,剩下都是她家的。你奶奶看見了,小聲指使我,快去,再點把火,肉不爛,大家都沒得吃。我就去點火燒了,轉身她又來將火打熄。

那肉呢?

肉上桌子,不爛,大家都不吃。抬重的人(第二天早上抬棺材去墳地的人),氣不過,吃一塊,不爛,啪,隨手扔到地上。故意扔到地上——我不吃,也不讓你吃!

……

我聽這位見證歷史的姐姐說起,覺得實在可笑。一幫窮人,在那窮苦的年代,各自鬥智鬥勇,留下了這樣一些在今天這個物質豐富年代裡的覺得荒誕有趣的笑料。

在我印象裡,四奶奶是最早給了我藝術啟蒙的人之一,雖然她啟蒙了我,她也不自知。

我記得,十來歲前後,夏夜乘涼,我最喜歡到四奶奶的竹床上坐著,聽她講戲。她年輕時在孃家做姑娘,想必是看過許多場戲。她講《白蛇傳》,講白娘子,水漫金山寺,大戰法海。說得我幼嫩的心早早立了志向,長大要做白素貞一樣的女子,要那麼波瀾壯闊地愛和恨。又講到陳世美和秦香蓮,四奶奶說起秦香蓮,一邊說一邊嘆,讓我想起冬天揹著孩子到我家門口要飯的那個外地女子,是不是就是一個秦香蓮。我聽著四奶奶悠長的嘆息,認定每個女人身體裡都住著一個秦香蓮,那麼苦,人海茫茫,無處訴說。

中國的戲曲,特有一種悠悠綿綿的抒情意味,而且,涼涼的。即使有金榜題名洞房花燭,但只是短促的幾聲鏗鏘鑼鼓,長的是前面整場的二胡哽咽,是那些憂傷的抒情,寒窯十八載,京城尋夫人不見,雷峰塔裡被鎮二十年。動輒就是半輩子,人在苦難裡……是中國女人太苦了。

我聽著四奶奶的那些戲,在夏夜的清風明月和蛙聲裡,覺得人世如此意遠情長,又蕭然寒涼。每個女人都是一條荒僻的小徑,幽幽曲折,通向各自的遠方……

四奶奶個性好強,她和我奶奶比鄰四十多年,戰鬥一生,我奶奶也不示弱。

只有一回,我想我奶奶是敗下陣來。我奶奶是先守寡的,獨自艱難支撐一家。大約我爺爺去世二十年後,四爺爺去世,兄弟兩個沒搭同班的不歸船。後來,我爸的親哥,我的親大伯,在我奶奶五十幾歲時生病去世。隔了兩三年,我四奶奶唯一的兒子,我的`房下大伯也生病去世。那次吵架,四奶奶要找我奶奶算帳,她說是我奶奶的老頭子拖走了他的老頭子,因為我爺爺先去世。然後,更讓她氣憤的是,我奶奶的大兒子,又拖走了他唯一的兒子。因為,也是我親大伯先去世的。總之,我們家兩個死鬼的魂,拖走了他們家兩口人。

我奶奶,我想,那一回,她一定悲痛至極,卻又無法辯駁。她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失去了自己最疼愛的大兒子,丟下她在人世,承擔抓了壯丁的後果。她傷心活在人世,想見他們一面從來都不能夠,她又如何去陰曹地府問問真實情況,好有力反駁四奶奶的責備。

我奶奶和四奶奶一樣,多年寡婦,承受老來喪子之痛。但四奶奶不把我奶奶引為同類,她強行樹立一個對手,樹立一個活靶子,好宣洩她時常在內心翻滾的悲痛。

她們其實是同類,同樣苦的女人。大約,也只有在清明冬至這樣的祭祀逝者的日子裡,四奶奶才認同了我奶奶是她的同類。

清明的早上,我奶奶老早就起來,在門前的許家塘邊哭。薄霧輕揚,樹蔭大如傘蓋,鳥在樹頂上唧唧喳喳叫,這個世界一點都不像是悲傷的世界。那時,奶奶手裡捏著大伯唯一的一張黑白照片,一句一句悠長地哭。我們起床後,會端一個小凳讓她坐著哭。她的上身在哭聲裡一起一仰的,配合著那些極有韻律的哭,好像是在唱戲,唱到最悲最慘的時候,臺下觀眾都跟著哭起來。

四奶奶呢,她不坐在門口哭。她在晨氣與露水裡,顛著小腳,顛到許家塘對面。那邊有她的菜園地,她就坐在菜園邊哭,剛好和我奶奶隔塘相望地哭。也是手捏照片,眼望著照片哭,上身一起一仰,哭得像秦香蓮在大街上,沒有包大人來。而且包大人永遠不會來,永遠沒有人來幫她,還有她,申訴悲傷。閻王抓人,從不放歸。

或許是我年幼不解死別之痛,她們兩個人的哭,聽了多年,已經不覺得悲傷,只像是悲哀婉轉的抒情,是運用悲腔來唱的戲。兩個老寡婦,哭到做午飯時,各自收淚,顫巍巍回家,繼續幹活。清明前後,農活忙起來,家務全是她們來做。

我奶奶活到六十二歲,生病,躺了三個月不到,就去世。她去世時,身上穿的壽衣鞋子之類,都是四奶奶幫她縫的,就坐在我奶奶身邊,親手縫。還沒入棺時,四奶奶坐在我奶奶床邊哭,拉著我奶奶的手,哭她一生。又像是哭四奶奶自己的一生,除了一個是大腳,一個是小腳,她們的命運有太多相似。

老妯娌四個,最後,只剩四奶奶一個了。

沒有對手,沒有同類,愈加孤單。

她這輩子最能擺平可以使喚的人,是她的媳婦,我的同樣中年守寡的大媽媽。大媽媽五十幾歲時外出打工,料理一個老人。四奶奶和孫輩住在一起,孫輩和重孫輩都是新時代的人,不理會四奶奶的那些老規矩。四奶奶法術失靈。然後是一個人單住。晚年,諸事不如年輕時那樣由己。年輕時,她好勝,強勢,對比之下,落差太大。這種落差,也是她自己獨自咀嚼了。

村子裡的土地逐年被賣,漸漸就幾乎沒有,按人頭分,每家每戶都分到不少土地賠償款。那時,四奶奶年紀很大很大了,八十大幾,腰勾得像下弦月,生活不太能自理。半托式請了保姆,用賣土地的錢。保姆是同村的大嬸,每天待在自己家,只是到點了把飯菜送來,送到床上給她吃。她一天兩頓。

聽說四奶奶死過一次。家裡人都已經給她穿上了壽衣,牆角磚頭臨時碼放,已經在燒黃表紙,結果四奶奶又活回來,讓親戚們空悲切一場。

又幾年,四奶奶終於油盡燈寂,去世時九十多歲。她是我們許家,也是我們那個臨水的村子,最後一位三寸金蓮離開,永遠消失。

我又想起她當年月下講《白蛇傳》的情景,微風經過,許家塘的水面閃耀銀波。那時美好,我不覺貧窮。

四奶奶其實是一個多才多智慧的女子。不僅會講戲,會於貧困中端出一桌子的碗碟來待客,而且說話還極像春晚的主持人那樣煽情。還有一手好女紅,我親見過她的繡花鞋,穿在一箇舊式女子筍尖似的腳上,讓你想起千針萬線只繡一枝一葉一朵的曼妙。

假如她生在現在,能識字,讀書,考中央戲劇學院,她會成為一個散發光芒的人:作家,表演藝術家,導演……